第十三章 致我们不愿辜负的未来(20 / 55)

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

  他喝了几天酒,同马莉离婚,借了点儿钱留给父母,自己坐火车去天津闯荡。
  中间路过南京,我请他吃饭。
  他打着赤膊,胸口一朵火焰文身,大口喝着二锅头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  我问:“你去天津有什么打算?”
  他说:“跑运输,起码把饭店给赎回来。”
  我问:“马莉呢?”
  他说:“我亏欠她,现在还不了她,不管她嫁给谁,等我回老家,一定给她一笔钱。男人什么都不能欠,当然更不能欠女人。”
  我已经欠了好几个女人,没资格说话,狠狠喝了半瓶。
  他把喝空的酒瓶砸到地上,拎起破旧的包,说:“不用送。”扬长而去。
  然后九年不见。
  由于我家搬到市里,所以回去就很少到老家。直到这个国庆,我去走亲戚,路过那家饭馆,发现它又属于小山了。
  我与他们再次相遇,马莉一直没嫁人,和小山2007年复婚,2010年小莉两岁。
  想来想去,我只是陪伴他们的一颗暗淡无光的星,无法照明。
  我是小学班长本子上记录的不睡觉的人名,是被自己吞下肚子的考试答案,是骑着山地车来回奔跑的下等兵。
  梁山伯没有下跪,他休了祝英台。可是祝英台待在原地,远远想念着梁山伯,一直等到他回家。
  他们的两次婚礼,一次我有幸参加,是在几十个亲戚的沉默里,胖胖黑黑的小山,三步并作两步,牵着独眼龙新娘,走进新房。太阳落山,没有路灯,农房里拉出几根电线,十几只幽暗的灯泡,散发着橘红色的灯光。
  第二次据说没有操办。不过,他们毫不遗憾。
  至于马文才,已经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了。
  而那些如流星般划过我生命的少年,有的黯然颓落,有的光芒万丈,从这里依次登场。
  有口音是件性感的事
  我当年从无锡初到上海,便发觉了这回事:无锡人和苏州人能互相听懂各自家的话,而且都兼通上海话。上海人对无锡话却一知半解。所谓吴侬软语,当年也怕令各朝代礼部教官话的大人们挠头不已。《鹿鼎记》里韦小宝说,西施是浙江诸暨人,说话便不如苏州的陈圆圆好听。韦大人家居扬州,江北话怕和陈圆圆不是近亲,倒和另一位流氓大亨刘邦可以套套瓷。然而扬州的说书茶馆,名闻天下,不输苏州评弹。可见只是风土不同,各有所长。
  可是打我上小学开始,学校老师就不以吴侬软语为荣,而号召大家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。看电视,听广播,无不是一口豁亮标准的普通话,包括“为革命保护视力,眼保健操开始”这样声音火炽的节目。所以我对口音长期战战兢兢,恪守普通话准则。大学时去旅顺玩,一个卖西瓜的东北小伙子声音豁亮:“啊瞧一瞧看一看,鸡西的鹤岗的佳木斯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大西瓜!”我过去买西瓜,对面问:“哥们你齐齐哈尔的吧?”我一愣,说不啊,我无锡人。“无锡在哪儿?”“噢,靠上海近。”“啪!”对面使手朝大腿上一拍。“你蒙我吧。就你这口音,最南你也得是河北的。”
  某年假期回家,叫车。司机拿眼睛从后视镜里看我:“走哪儿?”我用普通话说地址,司机若有所思地说,“啊,那儿啊,恐怕堵,修路呢。要不我们从××××过去?”话音叵测,知地势的都知道是绕道。我转用无锡话说:“不会吧,上次回来还没见修呢?”“啊是啊,那就从原路走!”司机抹方向盘,上了路,好一会儿才拿眼睛继续从后视镜扫我,换无锡话:“你无锡宁(人)?”“是格。”司机闷了半天,临到我家前才说:“真唔不(没有)听出来。”
  我周围的人,许多都有类似经历:从小就被指导要消除口音,要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无论中文外文,都得说出一口电视播音员似的腔调来——坏处是,嘴说习惯了,耳朵也就只听得清标准语。这就吃苦头了。
  在巴黎,你很容易听见世界各地的口音。最好认的莫过于日本人。日语里面,出了名的少卷舌音——也不是全然没有,但如果一个日本男人说话,常给人卷舌的感觉,会让人以为是说唱乐手、不羁青年、一脱衣服就会露出文身的帮派分子。如是,日本人说英语或法语,很是好认:舌头直。包括你去听根岸英一、小林诚这些得了诺贝尔奖的先生发言,说话时也让人觉得,性情与舌头一样耿直,都不带弯的。
  而一个美国人说起法语来,与日本人比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。日本人说话如竹席般平整,美国人发音如波浪般翻卷。你会觉得他一句话百转千回,缭绕打卷。妩媚柔润之余,每个词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马。说惯英语的人,说法语发r这个音,基本都是卷出来的。法语和英语的口音其实很难改,说短词还罢了,说长词,尤其是法语和英语里拼写一样的词(比如最简单的information这类),很容易就露出本来面目。
  南亚人的口音也都很好认。印度人说英语或法语,满嘴里跑舌头,一激动就抒情颤音,很容易把一些爆破音发闷了,把薄的音发厚了——就像你问他要一片火腿,他舌头一划拉,给了你半块火腿。东南亚的泰国人说话,声音打咽喉深处出来,自口腔和鼻腔同时往外发,远听着瓮声瓮气的,像铜管乐器在试音。一个泰国或印度姑娘,听声音像阿姨,一看脸,纤秀嫣然,比声音瘦弱多了。
  美国人靠好莱坞电影和美剧,让美式英语席卷世界。寂寞了,有时会饮水思源,觉得英国腔好听。英国腔不吃字,不吞尾音,长短明晰,抑扬顿挫。以至于有些地方,美音英音还互较起短长。但我跟美国同学说这事,他们就皱眉,说一个美国人用英腔,就觉得这人特别事儿,不好接触,要不就是看英剧看多了……
  法国人偶然也会拿口音说事,比如,正宗巴黎老师上起课,有时会轻描淡写,说几句里昂、诺曼底、马赛法语,有哪几个词发音诡异,大家听了发一笑,也就算了。但除了学校教语音的老师,没谁会特别在意口音字正腔圆。老师偶尔还会自嘲,说巴黎腔并不好听,还不如意大利腔法语呢——所谓意大利腔法语很容易找到,随意看出法国歌剧比如《卡门》,听那些演员一路滚舌头发音就是了。当然,人家可以说,那是为了唱歌嘛。
  世上曾有过那么个时代,对口音格外细致。十八世纪时,英国绅士、法国宫廷搞社交圈子,对言辞口音精益求精,对带口音的莽撞青年,会边摇扇子边流露出高雅的不屑之意。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贵族,都讲究要万里迢迢去法国,学一口巴黎贵族腔,才好回莫斯科或彼得堡,显示“咱见过世面,不再是野蛮人了”。类似的,中国各朝都有“官话”制度,官员得去礼部学习礼仪,学口好官话。在那个时代,某种贵族口音犹如世袭的徽章,一张嘴就能显出家世背景、庄园犬马。所以以前,春节晚会的小品,也很喜欢用正庄京片子,来嘲笑广东话:一种特别安全的娱乐。 ↑返回顶部↑

章节目录